方学农睡前又喝了个烂醉。方灯躺在帘子另一边的小床上,听着玻璃酒瓶落地,哐啷一声,没碎,滴溜溜地滚过地板,紧接着父亲的鼾声一阵高过一阵。她试着让自己睡去,周围忽然传来泥土的腥气,她似乎才明白过来,此起彼伏的,不是鼾声,是风声。
风挟着草叶的尖端扫过方灯的面颊,她低头,不知名的寥落野花被她踩在脚底,四周是高得与她胸齐的干枯的荒草,在风声中折腰、俯看、呢喃低语。她和父亲租住的小屋成了身后一团模糊的灰影,而前方不远处,鸡血藤的紫色花朵和榕树的垂须之下,猩红色的窗帘在风中微微摆荡。
她竟然身在傅家的废园里。传说中美轮美奂的南洋橡胶大王的祖宅已成断壁残垣,只有东边的小楼依然完好,中西合璧的大理石回廊被满目颓败之色衬得尤其惨白。
方灯拨开身前的荒草朝小楼走去。明明不过是十几步的距离,可那些疯长的植物在脚下像张纠缠的网,羁绊着,使她步履缓慢,手指被薄利的草叶划开了口子,居然不疼。她气喘吁吁,可那扇窗还是不远不近。心急如焚之下,方灯想也没想就朝那扇窗喊出一个名字。
她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字?是姑姑的呢喃中,还是岛上闲人的碎语里?名字被风吹散,而就在这时,猩红色的窗帘被人徐徐拉开。
他站在半弧形的缠枝花窗楣下,静静看着楼外的方灯,就是下午曾惊鸿一现的那张面孔,好看却有些苍白,仿佛暴雨冲刷过之后的大理石,洁净微凉。
缠绵雨季中的瓜荫洲第一次在方灯的视线中放晴了。他的身后,也就是她所好奇的窗后的世界,竟然是一片青色的天空,带着大雨过后特有的空茫和坦荡,看不到边际。
她当时的样子一定傻透了吧,像个异乡来的土包子,甚至开始有些胆怯,慢慢停下了脚步,不敢上前,却不想离开。
没有人说话,她听着风声,这样很好……然而,风声中为什么又渐渐夹杂着喑哑的滴答声,莫名的熟悉,好像……是雨点敲打着头顶的石棉瓦。
方灯睁开眼睛,又迅速地闭上,只是徒劳,她已经醒了。没有青色的天空,破窗外的世界在雨中悄然破晓。
方学农一个晚上喝完了大半瓶烈酒,吐得满地都是。正赶上周日,明天才用去学校报到,方灯费了好大工夫才收拾好残局,给他和自己熬了锅粥。中午,方学农昏昏沉沉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差遣女儿去楼下买酒。他以前喝得也凶,但是像今天这样,刚醒过来又立即要酒并不常见。
“没钱!”方灯没好气地一口回绝。搬回瓜荫洲之后,她父亲还没出去干过活,仅有的一点钱在她手里,那是两个人下半个月的吃饭钱,她是打死都不会掏出来的。
“没钱先赊着,你跟楼下老杜说是我要的酒,他不会不给的。”
方灯闻言冷笑,楼下杂货店的老杜只会追问“方血脓”父女什么时候能交下半个月的房租。
方学农见女儿不吭声,烦躁地伸手拦住她,“去,打酒!”
方灯本想将他的手打下去,抬头却看到父亲那双浑浊且布满血丝的眼睛里,竟然有种类似于悲伤的神情。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个男人有血有肉的样子了,除了对酒的渴望,其余时候的他就像个空心的臭皮囊,朱颜姑姑死时,他也不过是木然地将她送去火化了。
“听话,我就要半斤。喝完这半斤就不喝了。”方学农放软了声音哀求女儿,他知道如果自己亲自去,老杜一两都不会赊给他。
方灯当然不会相信一个酒鬼说的话,但是她忽然有些可怜这个窝囊的家伙。他活在这个世界上,还有什么意思?还会有什么快乐?除了被酒精刺激后短暂的麻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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