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末民初历史演义

作者:董郁青

兴显徽正同瑞方谈得十分投机,忽见贴身长班赵贵进来,低声对他说道:“方才府里有电话,请老爷马上就去。说是摄政王爷,急等着商量要事。”兴显徽听了,哪敢怠慢,立刻站起来,向瑞方拱一拱手,说王爷召我进府议事,多半许是为老弟的问题,恕愚兄不能奉陪了。瑞方也立起身来,说:“天已不早,小弟也要回家了,大哥请致公吧。我们弟兄心照不宣,也用不着再说客气话了。”二人分手,瑞方回他的家,一夜无话。次日清晨,瑞方还不曾起来,就听得门外三声炮响,紧跟着人声嘈杂,喊成一片,“报喜报喜”的声音接连不断。先是女仆王嫂进来,笑嘻嘻地说:“给老爷太太道喜!老爷开复原官,又得了什么督办了。”正说着,李虎臣也跑进来说:“老帅还不快起!旨意下来了。”说着把报喜条子递给瑞方观看。瑞方在被中接过来,见上面写得清清楚楚,是:“贵府瑞大人官印方:现奉上谕,瑞方着赏给陆军部侍郎衔,督办粤汉川三省铁路事宜。钦此。”下款署的是“内阁传达处报”。瑞方见了,自然是喜出望外。忙起来穿衣服,一面吩咐李虎臣,从账房支一百块钱,赏给报喜的。他起床后,紧跟着瑞绵、瑞锦、瑞琦爷儿三个,全跑进来道喜。家中男女老幼,团团将瑞方的住房围住,七嘴八舌,全是想叫瑞方带他们出外。瑞方也不加可否,只叫他们候着。自己换好了衣服,连点心全没顾吃,便喊套马车,出门拜客。第一处先到恩王府,然后是拉中堂府、余中堂府、兴尚书府,全走到了。请示何日召见,恩王对他说:“今日午后四点,你先到集灵囿候着吧。”瑞方答应回来,草草吃过早饭,两点便进东华门,先在摄政王府挂了号。又封了四百块钱,亲手送给管门的太监。太监得了钱,便把他引至督抚官厅候着。

少时恩王也到了。不大工夫,有侍卫传出话来,叫瑞方到内殿召见。此时瑞方因为是革职后第一次召见谢恩,所以特别郑重:穿的是蟒袍朝衣,戴的是朝帽,二品顶珠。侍卫将他引上殿来,见摄政王在当中坐着,老恩王在一旁侍坐,四个随侍的太监分立在两旁。瑞方紧行了几步,跪在摄政王面前叩头谢恩,口称:“奴才瑞方请爷圣安,并叩谢圣恩。”摄政王满面春风,说:“瑞方你站起来,不用行这大礼了。”瑞方遵旨立起身来,侍立在一旁。摄政王道:“三年没见着你,胡子全糁白了。”瑞方躬身回道:“上回奴才触怒慈圣,罪该万死!蒙佛爷同王爷开天地之恩,得保首领。因此在家中闭门思过,自怨自艾,常想到君父之恩,涓涘未报,食不甘味,寝不安席。所以须发尽白,全是由恐惧忧虑而致。不料枯朽之木,又获重睹阳光。奴才追念前愆,感激之余,益深惶愧。”他说到这里,止不住两眼流下泪来。摄政王见了,认为他真是忠心耿耿,反倒用好言安慰,说:“以前的事不必提了。常言说:人非圣人,孰能无过;过而能改,不失为贤。这次起用你,我在皇太后驾前,很替你表白了一番。太后也很能谅解,叫我传话给你:这一次出去,务必要矢慎矢勤,将三省铁路办好,庶不负朝廷起用废员的一番苦心。”瑞方忙伏地叩谢了皇太后圣恩。又请示摄政王,何日出京?载沣略一沉吟,说:“这事不宜长久耽误,你还是早点去的为是,临行时也不必再来请训了。”瑞方又叩头辞行,然后出来回到自己家中,这才料理行装。

所带的随员,是他前几日定规好的:李清臣管理文牍;万有镒专办外交;这二人是他由直隶调了来的。孙会卿管理外账房;他家的六爷瑞锦管理内账房;李虎臣是随身的武巡捕;马儿、柱儿是贴身的小厮;另外带了一名厨役、一名女仆、两个丫鬟,是为伺候姨太太的。兴显徽同老恩王,每人又荐了两个随员,瑞方也只得收下。定好了日期起身,期前又备了几桌席,同在京的亲友辞行。第二日早晨,由京汉车站预定了一趟专车。站长知道是钦差大臣,哪敢怠慢,特意挂了一辆花车,两辆头等,一辆饭车,一辆行李车,一辆三等,收拾得十分洁净。瑞方带着随员仆从,由宅里坐上马车,一直到站。这一次出京,可不比去年躲法部官司到河南的情景了。在京的文武大员,到车站送行的,足有二三十位;他的大太太带着儿子瑞琦,同女儿瑞珍,还有五爷五太太,同六太太一家老幼,也全来送行,车站之上十分热闹。瑞方同大家周旋了一番,又向家人敷衍了几句,车已到开时刻,汽笛飞鸣,瑞方向众人拱一拱手便去了。

他预先说明,车到彰德,停一天一夜,好到洹上村同项子城会晤。此时项宅已接到电报,子城特派他六弟项子德,带同十几名家人,同五辆马车,在站上等候。少时瑞方的专车到了,众人拥上去欢迎。瑞方只带了姨太太同瑞锦、李虎臣,及贴身的小厮、女仆、丫鬟等,一同到项宅去,其余均令在车上等候。来至项宅,子城亲自迎出大门,先请过皇太后、皇上的圣安,然后才彼此行礼。其实项子城心目中,何尝有满清帝后,他却仍然不敢错了这些规矩,也不过是为遮掩旗人的耳目。瑞方怎能测透他的心机,还认着子城是恪守臣节呢!二人携手直入内厅,女眷自有项夫人照料一切。子城笑着对瑞方说:“恭喜你这次起用,面子总算很圆满了,也不枉愚兄替你筹划了一回。”瑞方笑道:“到底是四哥神机妙算,小弟回京正是时候,要再晚一两个月,这个机会也就许错过去了。”子城道:“你这次从哪一省办起呢?”瑞方道:“目前这风潮在四川,似乎得先从川省做起。只要川事解决,其余自然迎刃而解。不过小弟是这样想,至于妥当不妥当,还得求四哥指示。我这次来,就为的是专诚请教,四哥千万不客气才好。”项子城道:“我们自己弟兄,也说不到请教两个字。今天你远路而来,我已经预备了一桌酒菜给你接风。咱们喝着酒,再慢慢地谈。”家人听子城这样说,早七手八脚地将桌调好。

在座也没有外人,只是他两家弟兄四个。子城先敬了他弟兄一杯酒,然后才说道:“你打算先到四川,这个主意未尝不是,但是也要慎重一点才好。我昨天还接到川省的信,那宋老二真是鲁莽灭裂,好端端的激起这一场掀天揭地的大风潮。其实这件事要在会办的,神不知鬼不觉,就把事办了。哪里用得着那样鸣锣响鼓,又是捉人,又是调兵。这样看起来,宋老二简直成了笨伯了。”瑞方道:“假如这件事放在四哥手里,应当怎么办呢?”子城哈哈大笑道:“这一点小事,有什么难办的呢?你不曾读过孟子吗?‘为政者不得罪于巨室’。似乎这类的事,先不必出告示晓谕人民,最好先把大头脑的绅士暗地里请了去,将皇上家的苦衷对他们说了;然后责成他们去疏通大家;只要许给他们保案,再多少在他们身上花几个钱,他们就破除情面,替官府说话,保管办理得妥妥当当,既不用我们操心,更不至激出变故,这是再好没有的了。偏偏他要小题大做。等把事情闹起来,又没有救急的办法,但知道一味地用压力。却不明白,四川这地方不同旁的省份,人民本就蛮野非常;再加上有一干绅士,从中鼓动,焉能不闹成这个样子?老弟你想我这话可是吗?”瑞方不觉拊掌赞成,说:“四哥说的,别提够多么透彻了。可见天下事全在人办。小弟这一次前去,必定遵照你的话,伺机行事。但求早早息下这一天大风潮,也不枉咱弟兄出头一场。”

项子城笑着摇头说:“愚兄劝你几句话,料想你未必肯听。不过我们弟兄相好一场,事到临头,不能不说几句有关切的话。至于听与不听,只好在你个人了。”瑞方听这话不觉一愣,心想莫非这里边还有什么危险吗?连忙往下追问,说:“四哥的话,小弟不甚了解,难道内幕之中,还有什么缘故吗?请你说明了,小弟没有不听的。”项子城未曾开言,先叹了一口气,说:“你此次到四川,必然经过湖北。目前湖北的空气,十分不好。你自己总要谨慎一点,最好寻一个背静地方,先住一两个月。只推说是有病,却在暗中看一看风头。如果风头顺利,你便挺身出来;倘然风头不利,便借着有病下台。这是再好不过了。你倘然不肯听我这话,也千万不可在湖北久住,最好在湖北一过,急速到四川去。等到了四川,也不可操之过促,先要看一看民气的伸缩。比如民气正在膨胀时代,我们总要退后一点,等风头已过,然后再想办法。如其民气是假的,是少数人造作出来的,我们也可以放开手去办。好在老弟为人机警非常,决不至撞硬钉子。这就是愚兄替你打算的临别赠言,你自己再加细地斟酌一番吧。”

瑞方很诧异地问道:“四哥你的耳目最灵,莫非湖北大局,有什么变动吗?”子城拈髯笑道:“哪里来的变动?不过我们不可无此一虑罢了。”瑞方道:“既然这样,四哥为何又说那里的空气不好呢?”子城道:“你原来不知道,如今两湖总督不是祥呈吗?他本是少年纨绔,又有钱癖赛和峤的名称,你当然是知道的。目下闹得怨声载道,所有庄中堂当年练的新军,他是胡乱调动,变着方法,在军人身上想钱。你想那些当兵的,他们肯从自己腰里掏钱打点上司吗?落叶归根,仍然是克扣军饷。听说已经三四个月不曾发饷了,一班当兵的弟兄,穷得乱嚷乱叫。幸亏是当年训练好,要不然,早就炸大营抢掠商民了。似这样情形,不定哪一天就许兵变,能说不是危险吗?所以我劝你不要在彼久住,就是这个意思。”瑞方笑道:“我只当是什么紧要问题,原来是为军心不稳。小弟说一句大话,别的事我许办不了,至于湖北新军,当年全是我的旧属,而且那些带兵官,多半受过我的提拔。内中除张豹一个人是庄中堂的嬖幸,我向来看不起他,他也不敢同我亲近,其余多半同我要好。此次到湖北去,我替老祥疏解疏解,保管大事化小,小事化无,四哥何必为这事多虑呢?”项子城听他这样说,立时掉转口风,说:“原来是这样,那就不怕了。可见愚兄所虑,正与弟台的身份相反。如此你倒要早一点去的为是,并且在湖北多住几天也无妨。或者有什么机会,能够改授两湖总督,也就省到四川跋涉一番了。”

瑞方哪里晓得项子城的用意,还认着是同他多近呢,立时色舞眉飞,仿佛真补了两湖总督一样。却不知,项子城始而确是格外关切他,怕他跳入危险窝中,拔不出身来;后来听他这样说,一半卖弄自己的身份,一半还庇护他旗人的种类,知道此人不能引为心腹,莫若趁这机会,鼓舞他几句,叫他前去以身试险。如能除掉了他,旗人之中也算去一健者,将来免得掣肘。似这样深心,瑞方如何能猜得透?他还认着子城是盼他早早升官呢!所以非常得意,越谈越投机,放开量地饮酒。直待有八成醉了,方才用饭。用过饭又谈了两个钟头,然后才告辞。带着家眷仍旧上车,连夜开往汉口,直到大智门才停车。

车未到站,远远地就看见旌旗招展,有许多人马在站前停扎。车一进站,又听鼓号齐鸣,一片军乐的声音震入耳鼓。及至车停住,早见有许多人围拢上来。此时李虎臣把住车门,传钦差的命令,大声说道:“奉钦差大人面谕,凡来接的诸位大人老爷,把帖同手本交上来,再依次候请。”这句话才说完,早有许多人争先恐后地递帖递手本。李虎臣一一接过来,送到瑞方面前。瑞方仔细看:内中有祥呈一份晚生帖,却不是他亲自前来,上面粘着一个小红签,写的是特委提学使王彭年为代表,到站恭迎;紧附着一个手本,便是湖北提学使司提学使王彭年;其余便是藩臬两司,首府首道,同汉黄德道;还有督中协张豹,协统李天洪,通共有四五十个手本。瑞方看了,心中很不高兴,说怨不得项四爷说他不是东西呢,原来一点也不委屈。凭你一个总督,有多大的身份?钦差到了,竟不亲自来接;何况论交情我还是他的老世叔,他也不该这样自大啊!一面想着,一面吩咐李虎臣:“只请藩学臬三司、首府首道、汉黄德道,同张、李两个统领,其余一概道谢,俟等到行辕之后,再请见吧。”李虎臣出来,照着这话一说,立时这几个大头脑的官儿,鱼贯上车。一切繁文,也不必细表。

瑞方向大家敷衍了几句,便问首府,行辕是在汉口还是在武昌呢?李天洪忙过来请安回道:“回大帅的话,行辕在武昌城内,就是从前的院署,大帅曾在彼住过二年,如今还请到那里驻节好了。”瑞方听说行辕打在巡抚衙门,心里很为高兴,随口奖励了天洪几句,说:“难得你这样心细,事事能体贴老上司的意思,也不枉当年我们相好了一场。”天洪躬身回道:“承大帅嘉奖,沐恩愧不敢当。嗣后大帅需用什么,自请随时吩咐,沐恩天天必到行辕听候差遣。”瑞方点点头,说那更好极了。随又掉过脸来,向张豹道:“听说你如今做了镇统,还兼着督中协,差事红得很啊!”张豹躬身道:“这全仰赖大帅的栽培。”瑞方道:“不要客气!我何尝栽培过你?”又仰起头来,仔细看了张豹一回,笑道:“你的风采不减当年,面庞益发白皙了。可惜庄中堂薨逝太早,要不然,你可以做到提督军门了。”几句话说得张豹面红耳热,低着头不敢答言。学司王彭年,为人忠厚,看着太难为情了,忙向瑞方道:“大帅风尘况瘁,请早到行辕休息休息吧。江轮已经预备好了。”瑞方道:“兄弟并不觉累,殿元公何必这样急躁?”原来彭年是状元出身,瑞方故意拿他调侃。彭年不敢再说什么。高低还是天洪向李虎臣使了个眼色,虎臣便立在车门口,高声呼唤:“将大帅的轿子抬过来!”少时,四人绿呢大轿抬至车前,瑞方只得步下车来,上了轿子。众官也有坐轿的,也有骑马的,一齐护送他到江边。此时家眷随员,已经上船等候。瑞方同家眷等,坐了一只船,众官坐了一只船。火轮在江中,非常平稳,走得又快,不大工夫,便到了武昌。

下船之后,瑞方同姨太太,全坐的是轿子,其余一律是马车,一直进城。来到了巡抚衙门,立时挂出牌去,三天后会客。这是大宪的身份,照例如此。所有各官员,也有回衙的,也有到总督衙门销差的。唯有张豹,憋着一肚皮闷气,心里说:我同你真是冤家对头,怎么一见面就拿人开心,这是什么官场体统?好一个李天洪,就显得你会巴结上差,等我见了祥帅,决不能饶过你。他立时到总督衙门,禀见祥呈。祥呈一见面,便问他钦差可欢喜?没有怪我不接他吗?张豹回道:“钦差倒没说什么,偏偏李天洪要多嘴多舌。他对钦差说:‘祥大人公事忙,没有工夫接钦差。钦差有什么吩咐,对我说是一样的。’他自顾一献殷勤。钦差立刻沉下脸来,说我是奉旨来的,他公事忙,我的公事更忙。是职镇看这神气不好,连忙过去敷衍了几句,才将这事岔开。所以他一到行辕,便挂出牌来,三天里不会客,这就是冲大帅来的。”祥呈一听这话,立刻拍着桌子喊道:“好个李天洪!你为何给我闯祸?快把他叫了来,我得要当面问他。”张豹拦道:“大帅先消一消气,这事总是不问的好。谁不知道天洪是瑞大人当年最得意的将官,大帅当面责备他,他一定跑到钦差那里去诉委屈,彼此的感情,岂不愈闹愈深。据职镇想,莫若等钦差起节之后,再慢慢地责备他,还不迟呢。”祥呈想了想,说:“你计划得很对,暂时先不理他,等将来再算账。可是从此以后,所有钦差行辕的饮食供给,全由李天洪自己拿钱备办,不许向支应局领取,俟等将来集有成数,方准作正开销。你可将这意思传给李天洪,叫他遵照办理。”张豹得了将军命,回到公馆,立时叫文案备了一封公文,饬知李天洪说,是“奉督帅面谕,现在库款支绌,所有钦差瑞侍郎一切供应,暂由该协统李天洪自行筹措,俟将来集有成数,再行核实支领,仰即遵照,切切此札”。

公事到了,天洪一看,不觉跳起来喊道:“岂有此理!堂堂钦差大臣,他不供应,却叫我们供应。我一个当协统的,有多大进益,能垫办这许多款。再说这项差使,本是张豹责任内的事,大帅却移到我身上。我无端添了这许多麻烦,已经是说不出来的委屈,如今又叫我出钱供应,也太不讲理了!”他一边吵着,一边将章兴文、荀文二人叫来,同他们商议,说:“我这协统,实在干不得了。你们看看这公事,还有我的活路儿吗?”两人看了看,荀文说:“这事据卑职想,未必是祥帅的意思,多半是张豹假传圣旨。最好统领持此公文禀见祥帅,当面请示,是真是假,自然就知道了。”章兴文说:“这主意不甚妥当。张豹虽然胆大,未必敢假传大帅的命令。我们当面请示,他要承认了,便没有一点转圜余地,除去辞差以外,毫无办法。这一来,岂不弄巧成拙。依卑弁的主意,莫如嫁祸东吴,实行一种挑拨手段。好在瑞钦差与统领是故交,统领又承办他这差事,随时可以见面。也无须等待三日后,今天便拿这公事去寻他,请示他应当怎样办法。据卑弁想,那瑞钦差是一位最调皮的官儿,他一定有对待妙法,也决然不至说出统领来。那时也叫张豹尝尝滋味,知道我们不是应当受人欺负的。”李天洪说这主意果然最妙,我马上便去寻钦差。兴文又拦道:“统领最好是掌灯以后再去,免得惹人注意。我想那张豹既然同我们作对,他一定要派人暗地巡查,我们总是躲避一点才好。”天洪点头称是。

当日晚间,他一个人轻车减从,溜到巡抚衙门。李虎臣见是天洪,便急忙上去替他回,瑞方果然立刻传见。天洪谈了几句,便将张豹的公文呈与瑞方观看。瑞方看完了,哈哈大笑,问天洪道:“你老哥的意思,怎么样呢?”天洪躬身回道:“沐恩供应大帅,原是应当的。不过张豹竟敢这样藐视钦差,沐恩心里实在不平,所以才来禀知大帅。”瑞方笑道:“你不用生气,我自有法子处置他。你且回去,明天便见分晓。”

天洪告辞去了。瑞方吩咐李清臣,连夜备好了一封公文,咨行两湖总督。里面的大意是说:本部堂此次奉命出京,督办粤汉川三省铁路。蒙主上面谕,三省人民时有反抗,若无兵力辅助,难资震慑。特加陆军部侍郎衔,所有三省武官均归节制。自提镇以下,均须带刀护卫。各镇陆军,均准随时调遣。此次来至武昌,须有高级武官随时在辕门候差,方足以昭郑重。查李天洪仅为协统,难资表率。应请贵总督饬知镇统张豹,每日午前六点,随带护兵十二名来辕伺候。如有违误,以军法从事。除札饬该镇统外,相应咨行贵署,请烦查照备案。此咨两湖总督部堂祥。咨文之外,又备了一件札饬,第二天五更天,便差人分投督镇两署。镇标中接到钦差的公事,哪敢怠慢,即刻送到张豹公馆。

这时候,张豹才睡觉不大工夫。原来他有极大的鸦片烟瘾,每夜总要吹到四更天,雄鸡快报晓的时候,才能脱衣休息。第二天过午才醒。醒了之后,伺候大烟的小厮、丫鬟,预先装好了四大口烟,每一口总在八分上下。他才一哼哼,小厮便把烟枪递到他口中。他合着眼先吸两口,吸罢了紧跟着是一碗极浓的红茶。他喝下肚去,略忍片刻,然后再吸那两口。吸完了又是半碗燕窝粥,他吃过之后,才能披衣起来。起来也顾不得漱口净面,再躺下吸八大口,精神略为恢复,然后净面漱口吃点心。吃罢点心,还得躺下吸烟,再吃八大口。烟瘾算过足了,然后吃早饭。吃过早饭,便更衣上衙门,办理公事,白天再也不吸了。直等到吃过晚饭,掌灯以后,仍旧躺下吸烟。这一吸便是多半夜,非等到四五更天,不能住口。这便是他一天一夜的功课,错一点也是不得活的。他从前伺候庄中堂时,本不吸烟,后来中堂晋京,他才慢慢染上烟瘾。倚仗着有硬靠山,历任总督待他有面子,他的烟瘾便也越纵越大。万没料到来了这个冤家瑞方,他逞着一时性儿,硬要同钦差作对,才招出这麻烦来。

天一亮,镇标将公文送来。听差的见是钦差的公事,还认着是委了他主人什么优差,立刻拿上去,交给跑上房的小厮,小厮又交给丫鬟。丫鬟拿到屋里,见庄夫人已经醒了,便递给夫人,说道是镇标才送过来的,请太太先看一看吧。庄夫人接过来,将封口拆了,便抽出里面的公事来,仔细观看。不看还倒罢了,这一看,不觉吓出一身冷汗。哪敢怠慢,当时用力将张豹叫醒。向来张豹睡觉,除去夫人,没有第二个人叫他。他正在睡得香甜,忽然被人叫醒,心里没好气,才待发作,一看是庄夫人,吓得又不敢做声了。迷离着两眼问道:“此时天气尚早,夫人怎不休息,唤我做什么?”庄夫人冷笑道:“你倒会说自在话儿,你闯下大祸,还要装糊涂!只怕从今以后,没有休息的日子了,还不快快起来。”张豹哪里起得来,他闭上眼,意思又要睡下去。庄夫人真急了,提着他的耳朵,硬往起拉。张豹欠一欠身又倒下,嘴里央告道:“夫人,你高抬贵手,饶了我吧。”庄夫人发急道:“我有什么不饶你的!现有钦差瑞大人的公事,叫你即刻去,去晚了就要砍头呢!”这几句话,不觉把张豹的烟瘾吓到九霄云外,立刻爬起来,坐在被中,眼也睁开了。问道:“钦差的公事在哪里?”庄夫人将札文递在他手中。他睁大眼看了一遍,不觉哎呀一声,立刻手忙脚乱,抓起裤子来,便往头上穿。庄夫人见他这样,又是可笑,又是可怜,忙喊过两个丫鬟来,帮他把衣穿好。看了看钟,已经交过六点了,急得放声大哭,说这一去晚,脑袋要长不住了。庄夫人此时也起来,说你不要慌,公事才到第一天,你就晚一点,也可推脱接到太迟,不见得钦差便要杀你。据我看,这不过是下马威,先要吓吓你。你一定有得罪他的地方,要不然,决不能这样同你开玩笑。一句话提醒了张豹,不觉咬牙跺脚道:“谁说不是呢!总怨我办错了,此时也追悔不来。”随将昨天的事,对庄夫人说一遍。夫人迎面先啐了他一口,骂道:“世界上哪有你这样糊涂东西!这就难怪人家对付你了。常言道,现官不如现管,他是朝廷简放大钦差,又奉命节制各省武官,你偏要同他怄气,这不是拿着鸡蛋向石盘上撞吗?如今事已至此,你只好先带着护兵去给他站门。他无论怎样作践你,你只有顺受。腾出工夫来,我去寻七姨太太,托她转求祥帅,再向钦差那里疏通。你等下了班,还得见见李天洪,根本全在他一个人身上。他不向钦差说,钦差怎能知道这些事情。你只好认倒霉,垫多少钱,先替他拿出来。他用不着自己掏腰包,自然他就不同你作对了。只把钦差敷衍走了,不至吃眼前亏,以后你是他的上司,再设法报复他,还不容易吗?”

张豹得了夫人的训令,心里略微安静一点。只是害怕虽然去了一半,那大烟瘾却又不约自来。鼻涕眼泪哈欠,闹个不休,哪里还能去站门?心中着急万分,只得拿过烟盒子来,抹了一些送入嘴中。又喝了一碗浓茶,心里才定住了。即刻系上战裙,挎上指挥刀,戴上大帽子,吩咐家人,赶紧备马。又带了十二名护兵,直奔巡抚衙门。到了先去挂号,李虎臣回说:“大帅还不曾起床,请你在大堂前暂候一候吧。”张豹只得带着十二名护兵,在堂前值立不动,仿佛皇宫里面的御前侍卫差不多。合署的人,见这位提督军门,戴着头品顶戴,在大堂前站班,都远远地围着笑。这些地方,也足见前清左武右文的恶习。所以物极必反,到了民国,这些武人全成了海外天子,多少文官给他站班,他还看不见呢!

少时里面传出话来,说有请张军门,在花厅相见。一声命下,把张豹吓了一跳。只得高声答应,随着回事的家人走进花厅。见瑞方满面赔笑地站起来让座。张豹请过安,却不敢坐,说大帅在上,哪有职镇的座位。瑞方笑道:“太客气了。我们乃是故旧之交,不要论僚属,只请坐吧。”此时张豹真应了受宠若惊的那句话,坐也不好,不坐也不好,心里忽上忽下,也不知瑞方的葫芦里要卖什么药,只得大着胆子坐下。瑞方道:“实在对不住,惊动了吾兄的好梦。兄弟也因为初到这里,不能不略示郑重。”张豹道:“大帅纵然不下公事,职镇也应当来伺候的。”瑞方道:“兄弟此次出京,奉摄政面谕,准由粤鄂两省挑选劲旅,随带入川,所有兵饷,仍由各该省供给。至于督办公署的行政费,驻在那一省,即由那一省照发。如今既来湖北,当然由湖北省库支领。不料祥帅向吾兄说,省款支绌,暂由吾兄垫办,将来再作正开销。兄弟听说这个信,只得将吾兄请来,当面商议。目前需款甚急,可否由吾兄借垫三万元,兄弟再用正式公文通知祥帅。将来此款定有着落,决不至叫吾兄落空。不知吾兄肯同意否?”张豹做梦也没想到瑞方说出这套话来。有心不应许,眼前便要吃亏;真个应了,这三万块钱,委实觉着心痛。只得用宕字诀,回道:“大帅用款,职镇还可勉强设法。但须自己到票号去挪借,还得求大帅赏个日限,决不误事。”在张豹,自以为立言得体,决能将瑞方搪塞过去。哪知瑞方老奸巨猾,却满不听那一套,立时将脸沉下来,一拍桌子喝道:“唗!好不识抬举的东西!你以为我是向你借钱吗?你推三阻四,还得向票号去商量。你这几年,在湖北克扣军饷,怨声载道。本部堂入境之始,便有许多人告发你。我正待要查办,你又蛊惑祥呈,侮慢钦差。你自己摸一摸,项上有几个脑袋!祥呈既不发款,你就得担负完全责任!区区三万块钱,你还要闪转腾挪,用话来搪塞我,你太藐视本部堂了!”这一套疾雷迅电的话,把张豹吓得俯伏在地,连连叩头,口称:“大帅请息雷霆之怒。职镇说话糊涂,知过必改,今天必将三万元如数呈上,绝然不敢迟延。请大帅饶恕了吧。”瑞方道:“既然这样,也不必你自己送来,我派人同你去取好了。”说罢便唤李虎臣。虎臣在外间听着,一听呼唤,即刻进来。瑞方说:“你随张镇统到外边,有三万块钱,即刻取来。”虎臣答应一声,把张豹搀起来,笑道:“军门同我到外边取钱,不要只管在这里跪着了。”张豹又是害怕,又是羞惭,随着虎臣出署。二人乘上马,一直到大德通票号,兑了三万元外国银行钞票,又额外送了虎臣三百块钱,求他在大帅面前美言一句,并代自己告假,实在支不住了。虎臣得了银子,对张豹说:“军门自请回公馆过瘾去吧!一切事全有我替你办。大帅问你,我自有话对答。”张豹千恩万谢地去了,李虎臣带着钞票回署销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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